我曾經在1998年做過一項網路與社會運動的研究,由台灣社運團體運用網路科技的經驗著手,廣泛蒐集資料,兩年後出版了幾篇不敢逾越資料範圍、咬文嚼字的學術文章。研究最大的收穫,反而是與包括美濃愛鄉協進會、崔媽媽基金會、勞動陣線等在內的社運人士會面,能夠分享他們運用網路技術於社運的經驗與想像,以及他們可敬又可愛的公共熱情。
在這些訪談中最讓我難忘的,是跟「南方電子報」創辦人陳豐偉的交談。年輕的我也曾經以「木魚」之名,參與到另一份「南方」雜誌的寫作。18年,對於世代轉換快速的青年參與,已是隔離久遠的記憶,兩個「南方」所處的時代脈絡也截然不同。我問他,為何電子報要取名為「南方」?他的回答,勾引起我自己的「南方」回憶,以及當時無意間撇見的一些青春物語。
1966年,封閉而殘酷的戒嚴年代,故事的第一個年輕人上場。他是當時政大代聯會主席的許席圖,一位熱情與才華橫溢的年輕人。
那一年,一位美籍外國留學生狄仁華在離台前,於報端刊載一篇名為「人情味與公德心」的文章,愛深責切地批評當時的台灣包括隨地吐痰、亂丟垃圾、賄選、送紅包、走後門在內的社會亂象。受到該文的刺激,許席圖起身呼籲同輩:「讓我們從自我反省中成長,以自覺覺人,自強強國」。沒想到一呼百應,受到全國各地學生與民眾的熱情支持。
這個當年所謂的「中國青年自覺活動」所發起的,大多是關於交通秩序勸導、環境衛生服務、貧民仁愛救濟、你丟我撿等的運動。但隨著參加者日眾,活動範圍擴張到講演訓練,成立各地分會與基金會。終於碰觸到戒嚴時期國民黨政府的禁忌。1969年二月被羅織以「意圖顛覆政府」的罪名,將包括許席圖在內的主要幹部全數逮捕,這就是日後被稱為「統中會案」的政治冤獄。
許席圖在被捕後的一個月間,受盡情治單位的刑求逼供。當時住在景美看守所隔房同為政治受難者的作者柏楊回憶,每每聽到許席圖「我要出去!」的淒厲叫聲。一個月後,年輕人的聲音停了,未及審判,他便已因酷刑而發瘋,前程似錦的年輕人從此閉鎖在自己的心靈深淵。他先被送至台北市立療養院,最後輾轉來到花蓮玉里醫院,成為那裡所收容250名具政治犯背景的精神病患之一。
呂昱是自覺運動時期一位早熟的高中文藝青年,因為受到這群學運前輩的精神感召加入了運動,隨著戒嚴政府的逮捕行動也跟著下獄,年輕的歲月就此虛擲在與世隔絕的黑牢當中。15年後才被告知「免訴」,出獄時身形憔悴已近中年。「免訴」還得了他的清白,但是青春小鳥卻已一去不復返。
1987年解嚴前夕,台灣校園裡學生運動風起雲湧,校園裡陸續傳出學生爭取言論自由(廢除刊物事前審查)、學生自治(直選學生代表)、校園自主(政黨退出校園)的民主呼聲。1984年方才出獄的呂昱,在這群青年人身上彷彿又看到了當年自覺運動的理性之光與自由之愛。
80年代中期的台灣學生,面臨的是不同型態的險峻環境。那是個政治座標「非左即右」,「非統即獨」的年代,學生的任何言行很容易便會被捲入到社會衝突的這些分類陷阱中。學生一旦要求廢除校園刊物審查,就必須要在法理上清楚地提出對「特別權力關係」的挑戰,於是有了「自由之愛」宣言。學生要走出校園、步入民間,便要跳脫既有框架、確立自主性,清晰地發展出自己的論述,批判統獨黃昏的「民間社會理論」於焉誕生。
學生運動的「純潔」與「理想」並非與生俱來,不是單憑學生證便可以證明,更不能拿來當成訴求不清的藉口;學生的「自主性」是需要透過用心自我辯護,經由公民獨立思辨能力的展示,才能獲致的一種成就。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沒有24小時的SNG轉播,可以就地進行政治議價,他們亟需一個可以集體發聲、籲求廣大社會支持的溝通管道。
就在這時候,呂昱創辦了「南方」雜誌。「南方」從1986年10月創刊,到1988年2月停刊,總共發行了16期,剛好見證了解嚴前後的民主化過程,也提供了各校學運團體相互交流的溝通平台。呂昱先生當年完全放任我們這群年輕人自由地編輯這份刊物,呵護我們在突破校園思想禁錮後,重新摸索新青年跟新社會對話的新語言,一直到我們肆意的文字揮霍耗盡了他所有的積蓄。當時的我,常為此內疚並且困惑不解,如今想來,或許是呂昱先生在這群當年的年輕人身上,聽到了自己從來未及實現的青春之歌吧。
同一個時間,陳豐偉正值17歲,還是高雄中學的高一新生,藉著閱讀「南方」,沈潛啟蒙、積蓄能量,憧憬著屬於他青春綻放的時刻到來。1990年「南方」雜誌已然停刊,國民大會代表在中山樓通過加薪並自動延任,濫權的消息傳出舉國義憤譁然,學運於焉再度爆發,學生要求改革制度的訴求迅速獲得全國民眾的一致支持。年輕的陳豐偉,也來到中正紀念堂,目睹「野白合」學運的風采,台灣知識青年的傳承默默地在廣場接棒、數位時代新「南方」的民主種子開始萌芽。
1995年,陳豐偉在高雄醫學院擔任精神科實習醫師,決定從高雄出發,進行電子報的社會實驗,讓年輕人「以理性思辨,捍衛民主」的傳統在e時代繼續延綿。回答我的問題,他說:「我是為了緬懷學運時代的『南方』雜誌,才將電子報取名為『南方』」。聞言那一刻,我想到了許席圖,想到呂昱,想到自由之愛,想到野白合,一代代台灣年輕人清澈而堅定的眼神,接續閃過腦海。
在台灣社運的網路經驗中,「南方電子報」是個彌足珍貴的時刻。1995年陳豐偉創立「南方電子報」,那一年他24歲,啟動一個人的單純夢想,「讓在商業邏輯下失去戰場的理想在網路發聲」,卻為社運注入了數位時代的活力,也催生了台灣社運的新風貌。
「南方電子報」協助包括社區、環保等不同的社運建立其網站、電子報與資料庫,讓各種社運相關的訊息、知識與思維可以網路世界上保存展示,「南方電子報」於是跟著轉化出「南方網路社區」。這個陳豐偉口中所謂的「通路平台」,在解嚴後各種社運的內部分歧日益浮現之際,在網路上維繫了一個開放社會可以理性思辨與對話的公共空間。
數位「南方」創立後才7年,陳豐偉自稱已成「網路老人」,宣布「南方解組計畫」,本人退出「南方」,並回復到網路上的個人寫作。
2003年,當一切盡成過往雲煙,精神科醫師陳豐偉,因緣際會轉換工作也來到了花蓮的玉里醫院,在那裡,他碰到了仍舊堅持自己22歲的學運老前輩許席圖。那個故事最初的青年,似乎早已等著他的造訪。
想到這裡,一縷悠悠的歷史青絲滑過我的眼前,從許席圖到陳豐偉,從「南方」雜誌到數位「南方」,從「自覺運動」到「野白合」,我聽到一個個命運隱約地被連繫起來的台灣青年,賣力地接力吟唱。一首時而低沈哀戚、時而激越響亮,令人難以忘懷的青春之歌。
木魚時代.同時也是國民黨員的時代?
該問曾昭媛.還是薛承雄?
雖然所謂的 "學生純潔" 實際上當時並不存在於總編&...的身上.
Posted by: kabuka | February 26, 2006 at 10:21 AM
木魚時代.同時也是國民黨員的時代?
該問曾昭媛.還是薛承雄?
雖然所謂的 "學生純潔" 實際上當時並不存在於總編&...的身上.
Posted by: kabuka | February 26, 2006 at 10:24 AM
抱歉,我看不懂你的問題。
Posted by: Jerry | February 26, 2006 at 10:57 AM
算了吧!
快二十年了...也該跟你和解了.
順便給你拍拍手
研究所同學
Posted by: k | August 07, 2006 at 02:25 PM
k,
和解?跟誰爭執過甚麼嗎?我大概記憶開始衰退了,怎想不出甚麼事?我上網看,只看到一位我剛回國時在清大時教過很優秀的一位學生,找不到我研究所時代的同學啊?抱歉!
Posted by: Jerry | August 08, 2006 at 07:42 AM